第十章 话语
纪小蕊抿嘴一笑,依言而行。
母亲不管我们私下嘀咕,扫我一眼,“上车。”
他用毛巾胡乱擦了一下头发,发尖的水珠沿着颈滴了下去,贴着肌肤滚动,淹没在浴袍里。我抿了抿唇,一时间有点闪神。
我眼睛炯炯有神地睁圆了,表情也扭曲了。手指戳戳点点着封面上的“顾持钧”三个字,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想戳这几个字还是因为震惊得手发抖。
“你知道古生物学中,怎么寻找化石么?收集大量资料,寻找当地老乡,确定地层的年代,把土地打上格子,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搜寻。你永远都不知道你会在下个格子里发现什么,有时候寻找几平方千米发现不了任何东西,但有时候只需要跨出一步,就能发现珍贵的哺乳动物的骨骼。走一步看一步,我永远支持你。”
大伙都看着我。
这群人本来就是戏剧爱好者,目前已经有的投资都是自己掏腰包。拍一出舞台剧非常花钱,已经有些入不敷出。而他们没有谁是有钱人,都是怀揣着美好的梦想从外地漂到静海,期盼着在这个大都市寻找到新的机会。至于投资,则是梦中才会出现的事情。
我很同情各剧组成员,“人又不是机器,难免都有熬不下去的时候。”
“不。”这次他回答得比任何一次都迅速,而且声音也大,书都放下了,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绝不。”
当然不错了,我也是在高级西餐厅当服务生的人,泡咖啡这种小事难不倒我。
他一进屋就进了卧室,从衣橱里取出件浴袍去洗澡,让我在外面等着。
咖啡泡好时,他也从浴室出来了,踩着拖鞋,浴袍松松垮垮的系着,头上搭着干毛巾,有时没时揉一下。坐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他浴袍下的肌肤,光滑平整,可见长期锻炼的痕迹。我迅速别过头去,心说洗澡果然有奇效,他的疲惫感起码消失了百分之九十。
“我当年抛下你,是不得已的。”母亲说,声音低得近乎沙哑。
蹲在地上画画实在太累了,肩膀和手臂都酸的要死,眼看着进程过半,我扔下画笔,瘫坐在一旁的报纸上,轻轻揉了揉肩膀。沈钦言放下书,朝我看过来。
我埋首于纸上,能画的画,能贴的贴,竭力做到风格统一;忽然一抬头,小剧场的人散了个干干净净。
“正因为对象是你,我更不能去住。”沈钦言坚持己见。
要知道他所谓“提供一份工作”,和他介绍我到曼罗工作不同,在曼罗的时候我不用天天看到他,也不是他的属下。成为他的属下,就意味着他有更多的牵扯,到时再脱身就难了。
“不用小看我,我在学校也做过一两年的宣传,组织过商学院的的几项大型的活动,不是全无经验的。”
“虽说如此……那你想过没有?”
作为一个明星,顾持钧很懂得修饰自己,这么多年,他不论出席什么活动,从来都没有穿错过衣服。此时的他处于完全的自然状态,五官出色,皮肤也极好,肤色介于白和小麦色,肌肉结实,皮肤紧绷有弹性,让人很想弹一弹。和现在流行的二十岁出头的那种孱弱小美男绝对不一样。我母亲当年第一眼看上他,真是有眼光。
他是男生,可是抢东西吃却不如我,我指着他笑得东倒西歪,“太秀气了。”
他微微点了头,终于露出一点带着怅然的笑意,看上去怎么都谈不上愉快。
纪小蕊脸色一变,“小真你开什么玩笑?”声音有点变调,仿佛我说了什么可怕的事。
沈钦言安慰我:“也好,就不用跑来跑去。”
原以为她会生气,结果她只是用精疲力竭的眼神扫我一眼。刚刚打电话吩咐剧组的精神头不翼而飞。她真的太累了,连平时的肃然表情都不愿意或者说无力表现出来。
他沉默了一会,“我们平时一直都在见面。”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叹气。我不是个闲人,平时的事情已经够多够繁杂了,但还是揽下来了这种麻烦的活。韦珊曾经给我取了个非常长的外号——“有事请找许真”,还真是一点错都没有。我就是那种一刻都闲不下来,心肠热得过头的人。
我的话一出口,母女之间那微弱的关系肯定会染上别样的色彩。没准我的话一出口,她就跟我翻脸,或者让纪小蕊把我赶出去。她对我是心怀歉疚,但她对电影、对演员则是个公事公办的女皇陛下。她看得上什么人,看不上什么人,绝对不会因我的意志为转移。
我抬头,他眼睛还盯着书页,手也在纸上做着笔记。
母亲说:“不过,他会告诉你这件事情,说明你们的关系不错。”
怀着对自己的钦佩,再次俯下身去,把手头的最后一点场景补完。
“哈,这倒是,我还要去看你们的戏呢。”
我笑:“就是不能经常见到你了。”
“泡咖啡的手艺还不错。”他轻咂一口咖啡。
我心平气和,“安宁姐,你的怀疑可以先放一放。”
他地拿起电话,通知总台,让车子再等半个小时;放下电话他回头看我,“这不就有时间了?帮我泡杯咖啡。”
“就算想过,也死心了。”
我有点吃惊,以前倒是不知道小简对我意见这么大。她还真是个急性子。
“妈妈,他跟我说,最初找到您是希望你拍他的剧本?但你说对他的剧本没兴趣啊……”
她在生病的时候依然是导演,也不可能真正闲下来,电话来往很多,她不高兴就蹙起眉心。人在病时脾气往往比平时更尖锐,虽然我看得出她努力在抑制情绪。但被控制在医院让她情绪比平时更暴躁。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那卧床的母亲。如果是她的话,很容易就可以提携沈钦言一把。就像她当年提携顾持钧一样。沈钦言外表、身材在男生中相当出色,我想不会比当年的顾持钧差到哪里去,连安露初见时都说“很像顾持钧”。
“啊,这是……”
食物香气飘了过来。
“对了,”顾持钧问我:“圣诞假期有没有什么计划?”
“可以接受。”
心里打了一个突,谨慎地看着他。
从我所在的角度,恰好看到他的背影。听他的语气,似乎更喜欢喝酒而不是说话。
但跟着我爸就不一样了,我爸教给我太多知识,带我去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他教给我怎么为人处世,教给我认真谨慎的学习精神,他塑造了我的性格,别的不说,只是他那么狂热的爱着自己的研究,却从来没有抛下我一天。
他带着些微笑意说出这句,眼神明亮得过了头——此时的他倒更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了,我真想摸摸他的头。但我很快抑制了这种怪姐姐的可怕心思。他最近心情一直不错,我都想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儿。他在舞台上铺了好几张报纸,我们对坐在报纸上,中间是他买的外卖,地板虽然冰凉,颇有幕天席地地感觉。我们俩一口一个抢着烧卖吃。
她走了之后,小简也跟着走了。烧烤桌上方的热气眨眼之间不翼而飞,仿佛被冷空气冻住了一般。
结果刚一踏上走廊,就看到了几位主演出现在视线尽头。我知道制片人、导演、大牌明星大都住在这层。每个人都疲惫得很,好像累得可以随时睡过去。他们在摄影棚已经卸了妆,带着浓浓的眼圈,我十分同情——钱也不是好挣的。
说起学费我又想起另一件事,磨磨蹭蹭坐到了床沿。纪小蕊察言观色,知趣退了出去。
我了然地点了头,不再劝说他了。他的意思我大致已经有些明白了,男人的自尊就是这样的,他不愿意被人家说靠我,或者李安宁。
他微笑着看我,没有开口,只把外卖盒朝我面前推了推。
我追问:“你怎么这么笑?”
只有一个问题——
“收入也比上班族高多了,今天是这几天收工最早的一天,连执行导演坐在监视器前都要睡着了。”
“不是的,”我脑袋一热,“我是喜欢跟你在一起……但当天确实有事。”
“你可不要后悔”,他当年也这么跟我说过,而我后来也的确有些轻微的悔意。
“好。”
母亲很满意我的话,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没有再说什么。
她的身体情况恢复了一点,气色也不错。我去的时候她正要出院,纪小蕊、还有制片人都在。旁边放了五六个箱子,我叹为观止地想:住几天院就有这么多东西,也真是太挑剔了。她穿着棕色长大衣,戴了顶复古的帽子;我提着她的包,觉得自己是女王身边的小跟班。
我呆了一呆。那么一瞬间,我想,如果他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一定更漂亮。无声地盯着他的脸好半晌,“你有没有想过当电影演员?”
李安宁坐在我对面,不以为然,“这事不是你说得那么容易的。”
我看到沈钦言的背影笔直,纹丝不动,声音不高但是异常清晰,“安宁姐,谢谢你两个月前租房子给我,我很感激。”
“妈妈,你给我交学费的那笔钱实在太多了,”我说,“我拿着真的很不安,也想很久了……打算还给你……”
抬起头,沈钦言小狗一样蹲在我面前,递过来一盒烫得要死人的烧卖。我忍不住笑了,揉了揉麻木的膝盖站了起来。
“绝大多数人都走不通。”沈钦言垂下眼睫。
她之前对我虽不乐意,但碍于沈钦言的面子,没直接给我难看。这么直接的表露意见,还是第一次。
经历了最初的疙瘩和结巴之后,大部分人至少已经能完整熟练的记住台词。纠结点就凝聚在宣传和舞台后的巨幅背景上。
说实话我很庆幸她扔下我。她是个事业心这么强的女人,如果我跟着她生活,恐怕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她几次,接触的大都也是娱乐圈的浮华,性格也绝不会是今天这样,大抵已经变成骄傲又不知好歹的人了。
忙完这堆事情,已经到了傍晚,我又去了医院看我母亲。
剧本就搁在床头的柜子里,我扫了一眼,当即一愣。不论是装帧还是封面上的名字,和我在母亲的酒店房间、片场看到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沈钦言递过纸巾给我擦手。
母亲的病并无大碍,照顾她的人很多,轮不到我。我不想空手出现,又买了束鲜花。
“你不去曼罗么?”
他长长的睫毛在日光下一跳一跳,笑了,表示同意。
单独跟母亲相处总是让我紧张,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跟她说起那笔钱的事情。
听他的意思,似乎打算约我出去。我可没胆量单独跟他在一起。
我澄清,“男的女的都有,十几个人。”
每个人都以为,我是因为自己被母亲抛下而心怀怨恨,但我本人却不这么想。
林晋修笑了一笑,把手中的书卷起来,在我脑袋上轻轻一拍。
“毕竟马上要考试了,”我义正言辞,“我要准备复习。”
“不一样。我每个月都会付小蕊工资。”
我于是想,我和他之间短暂的友谊,所谓的“朋友”,恐怕也做不久了。既然求仁得仁,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家你也去过的,地段很好,面积也大收拾下能住人,虽然有点老,但还不至于那么糟糕啊。”
“我尊重你的决定,”他微妙地笑,“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但幸好大郭比较万能,豪迈的表示:夹麦克、无线麦克、有线麦克、调音台……所有东西都可以借到,大家只要能做好本质工作。
和上次的匆匆告别不一样,我这次和他们在一起呆了大半天,中午还一起吃了个饭。很快跟他们打成一片,大郭爽朗,言谈中颇有江湖义气;小简很可爱,其他人对我和和气气;虽然身为女主角的李安宁对我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太愉悦的表情,但我并不在乎。我很喜欢他们这个小剧团,跟她并无关系。
发觉自己的思维朝着不纯洁的地方堕落,连忙来了个刹车,红着脸匆匆去找咖啡。
我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这是我从顾持钧那里学来,直呼人家的名字会显得正式而严肃。
他比我高,此时微微弓着身子,直接落在我的视线里。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我们这个装修风格也很暖色调的餐厅里,照在他的脸上,别有一种温情脉脉。他真的很年轻,年轻的肌肤上有玉般的光泽。工作之外,他笑得不多,可一旦展颜,别有一种孩子气,清澈耀眼。
对。
我随后去了医院。
我到处寻找林晋修。他现在在学校内时间不多,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总算给我在他的办公室外找到了人,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客套的语言回绝了他。
我深呼吸了好长一口气,走回餐桌旁,在沈钦言身边落座。低下头去,在明亮的灯光下,看到我的碗里堆了一大堆烤好的肉片、土豆、青椒……都是我不在的时候他为我烤的,并且还在继续为我夹菜,就怕我吃不饱。
我沉吟了一下,“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我家的房子借给你……或者租给你。”
“即便是这样,也不是每天都忙吧,”顾持钧说,“新年那天,还是有空的?”
我忍住笑,随口道,“我哪有什么意见,就觉得你们挺不错。如果我——”声音嘎然而止。
“我听说,你新租了房子?”
还有舞台背景,如果找广告公司绘制大幅背景画,耗资不菲。我豪情万丈地卷起袖子,连烧烤都不吃了,拍拍大郭的肩膀,“给我颜料,背景我来画吧。”
我给他倒咖啡,“拍戏真的也很累啊,比上班族还要辛苦多了。”
吃了饭,我继续画画;沈钦言则在旁边陪着我,看书。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我说:“我最近也要期末考试了,可能顾不到你太多了。等放假的时候,再系统地复习。”
我对车的大致了解完全是高中三年熏陶所致。因为爸爸的工作原因,我家的车永远是路虎——最多是旧路虎换成新路虎罢了。高中时,每到放学上学时间,学校的专用的停车场上无数好车,直接闪瞎人的眼睛。我在这样的环境没有变得扭曲,不得不说我的人生态度实在被我爸教育得无比端正。所以,我从来不遗憾没有母亲。
那群人——主要是男人为首,还在划拳吆喝,我听到大郭笑哈哈地问沈钦言:“输了吧。我知道你小子酒量不行,我也不要你喝酒。老实交代,你和许真是什么关系?”
“这事,真的不行。很重要的。”
“也好,”他点头,“我们也忙。”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我身后,双手搭上了我的肩膀,轻轻揉捏起来。他的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肩膀一阵酥麻,并且瞬间扩展到了全身,我一阵恍惚。一个“不”字就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神啊,沈钦言去哪里学来的这套按摩的法子?真是让人舒服得泪流满面啊。
我说:“放心吧,我是熟练工。”
“妈妈,我跟他亲近,只是因为我是他的粉丝。您知道粉丝对偶像是什么心情吧,我以前为了见他,还兴奋地去参加见面会呢……”看着她的神色略有松动,我继续道来,“他这样的明星,什么世面没见过,多美的女人都见过。我在他面前,大概就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罢了。他有大把大把的人可以去喜欢,没可能看上我,而我,也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可以恋爱的对象。”
几秒之后,大郭拍了拍桌子:继续吃。
我尴尬地赔笑,进退两难。
大郭找来了颜料和可以作为素材的大幅广告画,又指挥大伙把几张零号绘图纸黏在一起,贴成一块可以完全覆盖舞墙壁、占地十来平方米的大幕布。铺在打扫后的舞台地面上,我跪在纸上,开始打格子铺线,在大郭的叙述下,勾勒出故事里“阮家”的客厅,如墙上的壁画、挂毯……
“这么说,你有这个意思?”我追问。
绝不是商量的语气。
我道:“我不是李安宁。”
酒店追求所谓的情趣,浴室的门统一安装着磨砂玻璃。水声哗啦啦地响起来,迷雾中,他高大的身形在浴室里隐隐约约,身材是真的不错,宽肩窄腰呈倒V字,双腿修长。如果这玻璃消失的话,想必可以看得更清楚。
“我们什么关系,就别说这些场面话了,”他重重拍了拍沈钦言的胳膊,“那姑娘长得那么美,啧啧,大眼睛白瓷皮肤,还是名校生,看上去是个大小姐,但举止洒脱得很,说一不二,能干又聪明……”
我原以为母亲住院这事捂得很严密,但出去买了份报纸才知道这事已经传传开,“导演为拍戏呕心沥血”的字样看得人触目惊心。记者潜伏在各处,还有人上来跟我搭话,简直不堪其扰。我只好把自己伪装成不明真相的路人甲,潜伏进医院。
巧的是,早上的战略投资选修课结束后,教授也找到了我,让我帮他做一个市场调查分析。我大喜,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我们说话的几分钟,又有人送了花来。我大致扫了一眼,这些其他花大都是影视圈的人送来的,剧组的成员,其他导演,跟我母亲合作过的演员……这病房里鲜花礼物太多了,我那束花似乎有点不成体统,但她更愿意把我送来的花放在醒目的位置。所以我猜,母亲对我也不是不重视的。
我始终认为,网上宣传这事不够可靠,最好的主意是制作大量的宣传单发放,同时花一点时间和金钱把剧场彻底清扫和翻新一遍。
我想起沈钦言他们的戏就是在那天公映,小声回答:“也没时间,和朋友约好了一起过。”
纪小蕊看着我直叹息:百合,又是百合。康乃馨多好。
沈钦言的语气有点无奈有点挫败,但我不觉得他真的死心。那句“死心”与其是说给我听,不如说给他自己听。要是真没有梦想了,他也不会跟朋友一起组成剧团,排演爱尔兰作家那晦涩的小说;也不会被我呼来唤去,熬夜做大学入学考试模拟题做到深夜。
我“噗哧”一笑。心中暗道,等我跟顾持钧熟了之后,一定要把这话说给他听,他的剧本被嫌弃成这个样子,也当真好笑。
“请了假。”
“噢,难怪气质也不错啊。兄弟有眼光。”另一个叫王宁的随声附和。
我跟我妈的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啊。
李安宁扫了一眼小简,声音里缺乏热情但很清晰,“我们除了在戏中演夫妻,再没什么关系。我还不至于假戏真做。再说,他好几天前已经从我那里搬出来了,”说罢昂着头站起来,“我先走了。”
顾持钧瞧我一眼,“推掉。”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走到楼下,医院大门停了辆劳斯莱斯,还是加长版的。
我心里一个哆嗦,她那么虚弱的跟我说她多么重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实在太小心眼,说错话了。
我想了想,找了个折中的法子,“妈妈,我用你的那笔钱去投资,怎么样?如果赚了的话,我就把本金还给你。”
那个晚上我没睡太好,默默寻思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拒绝林晋修是肯定的,但在拒绝的情况下不得罪他就是个技术活了。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沈钦言。他对我露出微笑的、明亮的、年轻的脸,开心得好像世界上在没有任何烦心的事情。我吃了口烤肉,想,他没有告诉我,他搬家了。
顾持钧则落后一步,拉着我走到隔壁他自己的房间,才问我,“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这一问,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众人交流着彼此心知肚明的目光,没有人觉得惊讶。显然,沈钦言和李安宁两人关系非同寻常,又是舞台剧的男女主角,是他们这个小圈子内共有的秘密。而我,是一个尖锐的外来者。幸好我此时不在餐桌旁,不然一定会尴尬到死。
那顿烧烤吃到最后,大家都有点醉,剧组的各位都是有梦想的人,为了梦想而努力,总之那么激|情万丈。我心情很好,吃得太多。后果就是肚子不舒服,冲着奔向卫生间。
我摸了摸下巴,沾沾自喜地想难道我看上去很像大小姐么?大郭你太抬举我了。
母亲扫了我们一眼,也不知道是在看我还是纪小蕊,“这花插在瓶里,其他花都拿出去扔了。”
我简单跟他们说了我母亲已经出院了,众人都觉得欣慰,进去探望。
车把我们送回了靠海的海景酒店,然后我们一道吃了顿晚饭。我东拉西扯的絮絮叨叨,叮嘱她别太累了,电影是死的人是活的。虽然是老生常谈,她居然也没反驳,静静听着。我絮叨得太多也不好意思,吃了饭就告辞。
母亲神色不明地看一眼我,还是回答了,“开始的确没有兴趣,夹带私货太多,不切实际。但这几年,有些进步。”
他的不愉快来自于我没有顺着他的心意。
“我知道。”
我面带微笑表示理解。
而显得不愉快的则是女人们。小简和李安宁阴沉着脸交谈了几句后忽然站起来,高声说:“安宁姐,你忍得了我可不行。”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钦言,“她不但辅导你学习,连我们都一块帮了,这是朋友关系吗?沈钦言,你别粘糊了,老实说,把安宁姐当成了什么?”
“你之前看到的,是导演剧本,上面写导演的名字,”母亲说,“现在拿着的,是电影的文学剧本,写编剧的名字。”
“你在躲我?”顾持钧的语气什么意思都听不出来,“我以为你喜欢跟我在一起。难道是我自作多情?”
他听完不露情绪,玩味地扫了我一眼。
我存心打趣,“小蕊姐你干脆给我妈当女儿好了。我靠边站比较好……”
我帮她紧了紧被子,又握住她的手。
“不是,许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会去住的,”沈钦言沉声,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认真,“上次逼得没办法,在李安宁那里住了一会儿,引起了那么多闲言碎语……”
“……她不是大小姐,我去过她家,”沈钦言澄清了真相,“她父亲是名学者。”
那天回了学校,我去图书馆借了几本美术、建筑和室内装饰史的书仔细研读。小说的背景是二十世纪初的北欧,风格十分明显,我很快确定好了风格,设计了几张宣传海报,也确定好了剧中客厅的背景。
我倒是从没怀疑过这件事情。她当然是我生母,这点不需要DNA来证明,只需要看我们这两张脸就有答案了——基因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此。
沈钦言停下布置餐台的手,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嗯?”
我大脑使劲的转啊转,“这么说,他是《约法三章》的编剧?”
他扔下我径直去了浴室,把目瞪口呆的我留在这偌大一间套房里,呆呆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当我是助理?我要不要去跟就住在隔壁的我妈告状?
林先生?
林晋修的条件十分诱人,我不是圣人,要说一点不动心绝不可能。可惨痛的记忆还在脑海,我再三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跟他牵绊太多,不论什么时候和他对峙,最后吃亏的总是我。
我于是知道,这事情就此揭过。
沈钦言点了点头,给餐桌中的花瓶插上玫瑰,“有什么意见吗?”
“那么,”他一点都不放过我,继续问,“新年假期有什么计划吗?”
我心道,也差不多一样,她给纪小蕊工资,给我钱交学费了。
我和他自母亲住院那晚后没见过面,而我,这段时间对他的电话和短信都是冷处理。很怕顾持钧现在跟我算旧账,飞快地胡诌了一件事儿,说这段时间有点忙,我边说,眼角四处瞄了瞄,这套房的格局摆设和我母亲的房间差不多,除了墙角的一套健身器材,基本没有可看之处。
我小声问纪小蕊:剧组这么有钱?
这群人的复原能力堪称一流,纷纷笑起来,拎啤酒的拎啤酒,叫上菜的上菜。他们并不介意李安宁的忽然离开。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不容易,那种同甘共苦的情谊值得珍视。
“在哪里?”
“那太难了。”他这么回答我。
一瞬间有昨日重现的感觉。那是高中的周年庆,我们需要做一副巨幅的欢迎图,当年被林晋修欺负的时候,没人愿意帮我的忙,我不得不一个人进行这个庞大的设计。虽然痛苦,但我还是凭着自己的力量画出来了,虽然偶有瑕疵,但并不要紧。最后看着成品,欣慰得好像看到了钻石一样。
此问一出,其他几个男人也在附和。
眼看着我们的聊天即将变成一场情况不妙的谈话,这就一点也不好玩了,只想快点交差了走人。不对,我为什么要用交差这个词?可见心里有了亏心事,在人前就是不自觉矮人一等,说话也躲躲藏藏,防贼一样防着对方,生怕被抓住痛脚。
纪小蕊就很能察觉她的细微情绪,往往在她开口之前就能察觉心意。这个圈子里,随便一个小明星都有好几个助理,导演的助理三五个都不奇怪,但我母亲身边,一直都是纪小蕊一个人。
我抿嘴笑,“首先,就是把舞台剧做到底。”
但我还是顶住了诱惑,躲开了他的手:“谢谢啦,我又不是老年人。”
纪小蕊也同样小声说:不是剧组的。
“你昨天说的。”
“许真,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我发自肺腑、诚挚的建议,希望我们之间的默契还在,也希望他懂我的意思。高中磨练下来,那些痛苦经历使我变得小心谨慎,所以说年纪大了胆子就越小,我觉得这句话颇有道理。毕竟,勇气常常是盲目的,因为它没有看见隐伏在暗中的危险与困难。
“学长,你看,我们都不是高中生了……再说这种话,很没意思的。”
我想起我看过的一本书的某一句话——电影明星,这是多么耀眼的头衔。大量的、众多的其他人苦苦追寻它直至死亡,其中一些人,死于不能找到它。
“沈钦言。”
他安静了一会才答:“是的。”
他容颜稍霁,“这么重要的朋友,是男的?”
十几个人分成两桌,围在一起吃烧烤,听着他们的闲聊,才知道剧团的问题也不少。道具少,宣传上也面临各种问题。他们的上一幕戏的宣传全在网络上,大概不太到位,观者寥寥无几。当然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归结到一个点上——经费不足。
他听完一愣,嘴角一扬起来,低着头笑,仿佛我说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我醍醐灌顶。想起昨天我跟他坐在这栋楼的屋顶上,我们都靠着长椅,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写剧本”这事儿。我以为他是当做茶余饭后的的谈资讲给我听,没想到他就是真的深藏不露。
我第一次单独跟她说这么多话,母女间中断二十多年早已变得不存在的牵绊似乎在这席话里慢慢的牵连,并且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复。
“租金贵不贵?”
他抬头看我。
我对待有兴趣的事情,向来热心到底。几天后,我抽了半天时间去小剧场看沈钦言他们的戏的又一场排练。
“酒店的车在外面等我了。”我很严肃。
“我之前看到的剧本,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啊!怎么这个是顾持钧的名字?”
这句话把我完完全全钉在了原地。
他握住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离开了医院,我又去了曼罗。到了才知道,林晋修已经跟经理交代过我新年前辞职一事。我暗自磨牙,他动作还真快,居然不跟我商量一下。不过转念一想,他怎么会跟我商量?横行霸道惯了的人。
“朋友。”沈钦言捏着一罐啤酒,说了这句。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说谎总是显得异常艰难,我还是和盘托出,“我辞了曼罗的工作,帮教授做一个市场分析。”
她叹了口气,“嗯”了一声,脸上有依稀的倦色。以为她要休息,结果她吩咐我把剧本拿来,真是一有时间都在想着她的电影。
这试探得还真是毫无保留。我平静地笑了笑,把手中的剧本递给她,平视她的眼睛,认真开口。
第二天拿草稿给大郭看,大郭一激动,差点没把我打趴在地上。我们讨论了半个小时,确定好方案,隔天就开工了。
母亲斜靠着床头,伸手关了电视的遥控,说话时声音没什么热度。
母亲表示了同意。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意气用事,做过许多蠢事,”母亲停了一会,“但生下你,大概是所有事中最不后悔的。”
“我来吧。”